我其实已经不记得，什么时候和苹果树相伴。苹果树介入我的生活，如此恒久地盘亘在我的身体，恍惚间我已经是一棵萌芽吐蕊，不断抵抗病虫害和风雨袭击，最终获得圆满的苹果树。
　　水果欠缺的年代，下工回来的知青姐姐，从山坡上往下给窝在草丛里编猫耳朵的我，投放了几个青涩的金冠苹果，我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，连滚带爬扑向目标。一次又一次，我伸向目标的一双小手，这个动作的慢镜头供我在以后的漫长岁月，所有寂寞日子里不断回放。姐姐的模样幻化成温暖的感觉，梦境一样清晰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。和苹果这红艳香甜尤物的渊源，也是那次电光火石般的初恋。
　　冬天在果园捡拾大人们修剪下来的苹果枝，他们架在树梢隔着地堰，被野地里的风传播到很远的俚语笑话，是我童年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。不停地弯腰，头发被树枝挑挂的毛葱一般。记忆中的乡村生活，就是苹果园的生活。在指甲草围拢的果园，忽而被鸟窝吸住了目光，忽而拨开地堰荆棘采一朵奇异的花，忽而跑向暴雨后河水送给河岸的小鱼螃蟹……在所有关于年少轻狂的事件中，身后浩大的背景是河沟对岸，斜坡地里绿意葱茏层层叠叠的苹果树。
　　多年后，我长成了一个种苹果的女人。
　　春天，我埋头在繁复的苹果花里，给果树疏花。寒流，霜冻，低温。初春抛物线的气候终于使疏花越来越小心翼翼。宁肯多花一分力气去蔬果，也不敢再冒然摘花。邻家婶婶太勤快了，刚疏花后的一场寒流冻落了她的小苹果，她有一个读大二的孩子，苹果是她供孩子的希望。大伯不住地埋怨：“脚快手快，勤，勤不到点上 ，这下完了，你咋是这么个痴婆娘呢？”其实大伯也有干错事的时候，他配农药的时候，没掌握住剂量，苹果本该娇艳的容颜敷了一层灰，他躬身给每一个苹果洗脸，检验苹果的人还是看出苹果的色度不自然不要他的苹果，他颓败的公鸡一样套架子车拉着他的苹果去更小的村庄，以低廉的价格卖掉。
　　近处无风景，我埋头摘苹果花的动作只不过是我年年岁岁最普通的劳动场景，可是远远地有人对着我和我的苹果花举起相机，我原来还活得蛮有诗意的。仰仗繁复的花朵，任何人的笑靥都增添艺术气息。的确，比起其他庄稼，我种苹果的热情一直高涨，那种劳动是美的劳动，除了打药时那呛人的农药味道。蚜虫的生命力太旺盛了，盘踞在嫩梢上随农药次数不断升级自己的免疫力。
　　疏花疏果，摘心扭梢，我以果园为中心追撵着日子，不担心活儿会干完。天空的云朵变换不一样的图案；树梢飞过一群情绪欣悦的麻雀；田头的稻草人穿了一身时髦的衣裳……我在守着一片红富士苹果园的时候，大自然额外给予了我很多。随着市场变化，我也套袋，膜袋纸袋齐头并进。我也贴字，福禄寿一派吉祥。对我一个老种植户，改变一下种植方式并不难。操弄果园间隙，偶尔抬头看看树梢割据的天空，很多庄户人家就这样一看，然后把自己看老了。苹果枝上有时繁衍着鸟儿，管理鸟窝附近的苹果，我放宽了尺度，让它们枝枝杈杈疯长，宁可结出枝条失控布局凌乱的小苹果，也给相亲相爱的鸟家庭营造安静温馨的生活氛围。
　　果园边的地堰上招摇许多细碎的野花，我在枝头随风飞舞的时候，她们无意眯过来一片笑颜，这样的笑意对我很有杀伤力，如同人群中的异性，谁能让你怦然心动，老天说了算。她们当中有野菊二花桔梗，就地取材就拥有上好的茶叶和药材。果园边角地里随意站满萝卜白菜，抗风霜又耐旱的常用菜蔬，一季季一茬茬，和大地上的生命一起激昂微小的轮回。这其中，我的苹果已经在我的指尖由青变红。晨光为她涂上层层胭脂，夕阳的光圈打在她们身上，足够的丰盈透亮时，她们快要远嫁了。果商是挑剔的，昼夜温差大含糖度高，绿色无污染等特点有待验证，养在闺中人不识在所难免了。排队，领纸箱，挑着一担苹果从山道上蹒跚下来，我的肤色日益变深。果商少，和他们一起为果型，着色度和扣称等琐事争执，然后挑着空荡荡的筐子怀揣几张薄钞回家。
　　现在的我，和苹果依旧戚戚相关。母亲送来的苹果，带着她的体温，带着家乡水土的味道，熟稔亲切。当春风吹起，我知道，又到一年苹果花开时，那个蹲在枝杈间疏花的女人，犹在眼前。
　　作者简介：石淑芳（山女），中国作协会员，出版长篇小说《山女的世界下着雨》，此书入选《长篇小说选刊》，出版散文集《长在山间的文字》《麻雀飞过谷子地》。在《中国作家》《莽原》《雨花》《散文选刊》等近百家杂志发文。多篇作品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高中语文试卷，获河南省“文鼎中原长篇小说精品工程”优秀奖、奔流文学奖、延安文学奖、孙犁散文奖、河南省期刊联盟奖、河南省报告文学奖。